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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外人潮熙攘,如潮涌动,数千举子争先恐後向贡院大门处挤去,早一刻进场便可多做几分准备,事关前途,如何不急!此刻这些读书种子平日所谓谦谦君子风度荡然无存,彼此间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只要能早一步进场,就是踩死俩仨的也在所不惜。
可惜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贡院门前负责搜检的监门官要按规矩对赴考举子逐一搜身检查,除了笔、墨、砚台,以及正、草卷纸各十二幅外,其余只字片纸不得带入(嘉靖初年时许带一部《洪武正韵》),甚至为防考生入场後收买他人,连随身银两也不许携带,数千举子这般挨个摘帽脱鞋、就身搜检,队伍前行的速度又如何快得起来。
其实会试搜检比之乡试已然简便许多,毕竟举子们已有功名在身,需要存留体面,若是乡试搜检,秀才们摘了帽子不算,还要打开发髻脱衣服,宰相根苗们一个个披发露体,那脸面才叫丢得乾净。众举子都是经历过这一遭的,并非不知其中内情,只是进场人数众多,时间紧迫,眼看天边鱼肚泛白,一个个心中焦躁,队伍中难免出现混扰喧嚷,且声势渐响。
负责维持秩序的兵马司官军极力弹压确保队伍有序,虽身处寒夜,一个个仍是累得满头大汗,这些举人老爷们已是吃过鹿鸣宴的预备官身,打不得骂不得,可若是放任自流,一旦拥挤混乱,弄出事来,他们又如何吃罪得起!
丁寿在人群中巡?半天,也没寻到焦黄中几个熟人,暗道自己是不是摆平雪里梅费时长了些,以至错过了这几人入场。
既然寻不到人,那索性便不找了,二爷从来不为难自己,何况这群大头巾们似乎误以为丁二也是赶考同侪,不讲规矩地来回插队,一个个通红眼珠瞪着他,也让丁老二心底有些发怵。
正当丁寿打算就此放弃,准备回车里就着热乎劲再与雪里梅来次亲密接触时,贡院门前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吸引了他的注意。
“学生确系本科应考举子,姓名、籍贯、年甲、三代出身俱都在卷上列明,求诸位大人高抬贵手,允在下入院。”一名儒冠素服的青年书生满脸焦急,对着门前监门官连连作揖,言辞恳切。
负责搜检举子的监门官扬着手中一遝纸卷道:“你这正、草卷中无一张是经印卷官盖印确认的,我等如何放你进去!”
书生苦着脸道:“学生家在湖广,路途遥远险阻,赴礼部投文晚了时日,故而无人用印,求大人体谅学生十年寒窗之苦,父母高堂殷殷之望,通融一二。”
自成化二年起,为防范和减少作弊,会试的六名巡绰监门官俱都选派京外都司军官充任,其中一个恰是来自湖广,听这举子说得可怜,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我说哥几个,咱们一路进京也遭了不少罪,他一个文弱书生更不消说,晚上几日也非成心犯错,要不然便松松手,放他一马?”那人与其他几名同伴商量道。
“你却做得好人?咱麽几个的差事只是按例搜检进入贡院的所有人等,巡查考场有无违纪之事,能做得什麽主来!他卷上无有印记,便不得入场,倘放了进去,再被监试提调等官查出,还不是我等之罪!”几人对同伴的提议嗤之以鼻。
这考生耽误了入场进程,後面许多排队的举子又都鼓噪起来,那监门官望望蜿蜒蠕动的举子长队,又看看眼前急得如热锅蚂蚁的倒楣蛋,一咬牙一跺脚,“罢了,你且在一旁候着,我去请主事的来,能不能进去便看你的造化了!”
书生千恩万谢,乖乖闪到一旁,眼巴巴看着旁人一个个过了搜检,进入贡院,心中更是忐忑,他也曾守在礼部门前日夜求告,但礼部那些郎官胥吏并无一人肯接纳倾听,今日也是他最後一丝期望,若是再……诶,如何有颜返乡啊!
还好那位监门官并没让自己同乡在外久等,不多时便引了一名提调官出来,那人一见那书生便是一声冷笑,“还道是哪个举子别有隐情,原来是你。”
书生一见来人暗暗叫苦,这人是礼部仪制司郎中,负责本科会试印卷,自己投卷礼部,便是被他闭门不纳,怎地在贡院前还要撞在他的手里。
尽管希望渺茫,书生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躬到地,求恳道:“大人明鉴,学生确有不得已苦衷,求大人怜学生拳拳……”
“不消说了!”那礼部郎中冷声打断,“你所谓苦衷隐情本官早已知晓,云贵士子难道路途便不险阻路遥,分明是你怠忽疏懒,未将朝廷抡才大典放在心中,自绝前程,怨得谁来!”
遭人一通抢白,书生张张嘴唇,又不知从何辩起,毕竟自己理亏在先。
“此次便给尔个教训,倘若真有实学,下科再考便是。”那礼部郎中又转对监门官几人道:“监门官职在按章防检,凡有违禁挟带者,立时赶出,行移本贯,不许在考,不可与举子私相交接,若有徇私卖法之事,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一众监门官官职小者亦是地方军卫佥事,偏被一个从五品郎中训得面红耳赤,抛开当今大明朝中文贵武贱的因素,还因在贡试中监门官权力远不如提调监试等官,他们虽有会试搜检巡绰之名,却只可在号门外看察,不得入号与士子接触交谈,但有违者,听凭提调、监试官参奏拿问,是以其他人虽觉冤枉,也只有诺诺连声,暗怪同伴多事,却不敢对这礼部郎中稍有非议。
那书生希望破灭,更是心丧若死,面色灰败地呆立一旁,不知所措,充任提调官的礼部郎中满是鄙夷地扫了他一眼,挥袖道:“将他扶了出去,天明便要散题,休要误了旁人。”
说罢那礼部郎中便要转身回贡院,忽听得耳畔一声轻笑,“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沈郎中何不高抬贵手,变通一二。”
“何人多事?”礼部郎中皱眉喝道。
“区区不才。”丁寿踏步上前,拱手笑道:“沈郎中迁官仪制司,又身膺南宫提调重任,真是可喜可贺。”
“丁大人?”礼部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南山兄!”举子队伍中不约而同传出几声惊呼。
丁寿躲在一旁看热闹,见那举子失魂落魄、可怜兮兮的心生不忍,恰又见那礼部郎中是曾在兵部衙门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沈蓉,不禁出声相劝,想充个和事佬,将这事遮了过去,却没想这一出头,反被人群中的焦黄中几人看到了,也算意外之喜。
“蕴德兄?希哲,维新,你们几个都在啊!”丁寿抚掌大笑,“丁某还以为你们几位已然进场,与诸君失之交臂了呢。”
“丁兄寻我等何事?”焦黄中奇道,这丁寿官至二品,又有御赐功名,起五更爬半夜地到贡院凑哪门子热闹。
“无事,只是几位仁兄赴考之日,若不当面讲上一句吉庆话,岂不显得小弟薄情。”丁寿惫懒一笑,随即正色对着三人郑重一礼,“预祝三位兄台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三人急忙整襟回了一礼,同时心中不免感动,初识之时或还鄙其出身,但如今丁寿在朝中炙手可热,便是家中老爷子当面也要以礼相待,却能为了他们几人应试之事夤夜不寐,专程赶来,事虽小,情却重,相比适才那个摆出崖岸自高甩脸色的杨用修,情谊不止高出多少,呸!亏得还与他相交多年。
三人正待与丁寿掏心窝子说几句热络话,忽听一旁道:“焦公子与丁大人诸位倘要寒暄,请移驾别处,莫要耽搁旁人入场应考。”
沈蓉这一声立时引得排在後面的众举子齐声应和,焦黄中等人见众怒难犯,只好悻悻归队,临行前焦黄中低声对丁寿道:“沈蓉官虽不大,却是李西涯东床,丁兄小心应对。”
“小弟理会,谢过焦兄。”丁寿颔首微笑,沈蓉的底子他如何不清楚,若非娶了李东阳的二女儿,岂能得了提调会试的美差。
“丁大人此刻不在朝房待漏,来此何干?”对方品级远超自己,沈蓉先施了一礼。
“今日一来不是丁某当值,再则若陛下见召,可随时降旨,又何必拘泥於朝会。”丁寿笑答。
沈蓉附和笑道:“尝听家岳称赞,缇帅无论为官为人,均是潇洒恣意,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怎敢当李相褒奖,不过麽……这为人处世,确实不宜拘泥一些成规死法,偶尔变通一二,也未尝不可。”丁寿睇眄一旁失魂落魄的书生,玩味一笑,“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那举子也未犯何大错,沈郎中就赏丁某一个薄面,容他入院应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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