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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丁寿嘶吼一声,埋首柩旁,心头顿生出一股茫然无助的悲凉之感。
“咱家又没聋,喊那麽大声作甚!”随着熟悉的声音响起,一只冰冷手掌抚在丁寿头顶。
丁寿唬得一激灵,险些直接淩空窜起,抬眼瞄去,只见老太监面色如常,正从棺内缓缓坐起。
“公公,您老这是搞得哪一出啊!”丁寿哭笑不得,心底还带着几分庆幸。
“四川按察使杨斌那小子送咱家的这副紫杉寿材,睡起来很是舒服,着实不错。”刘瑾拍了拍两侧棺板,颔首满意。
“杨斌?”此等方面大员,丁寿还算略知一二,思忖一番道;“可是那个播州宣慰?”
“就是他,当年唐王爷要买寿器,还专门差校尉委托中人到他老子杨爱的地头去买,”刘瑾伸出手来,由丁寿搀着步出棺木,“如今看来,也是物有所值。”
还好意思提这事,丁寿暗中撇嘴,成化年间播州宣慰杨爱与庶兄安宁宣抚使杨友为争土司之位大打出手,诉之朝廷,杨友就将这事扯了出来,奏报杨爱私通唐王、擅自杀戮、僭越等五大罪状,朝廷令二人到重庆府受审,派遣刑部与锦衣卫赴播州勘问实情,结果明了,杨爱擅杀、杨友阴谋夺嫡,都不是什麽好鸟,杨爱因是世袭土官姑且免罪,杨友迁发保甯府羁管,这杨斌便是杨爱之子,其父致仕後被朝廷授予播州宣慰使,去年八月,又被升为四川按察使,仍莅宣慰事。
彼时丁寿正奉旨巡视西北,按朝廷旧制,土官有功仅赐予衣带、或旌赏部众,无列衔方面者,杨斌得以破格超擢,坊间有传闻是杨斌对刘瑾行以重贿,如今看来,恐怕八九不离十。
“你在想些什麽?”见丁寿沉吟不语,刘瑾侧首询问。
“喔,没有,”丁寿没敢直问老太监是否收人好处,遮掩道:“只是这寿材送便送了,公公何必要亲身睡上一睡,未免……太晦气了些。”心中还有半句,险些吓死二爷。
“怎麽,伤心啦?”刘瑾淡淡一笑。
“嗯。”丁寿点头,顺手揉了揉眼角,实话实说,除了担心自己前途,对这老太监的死还真有些难过,真是见了鬼。
“哈哈,算你小子有些良心,”刘瑾拍着丁寿肩膀,开怀大笑,笑声渐息,忽地怅然一叹,“咱家身後,如能安静躺在这口棺材里,再覆上一抔黄土,於愿足矣。”
“公公说笑,莫说您老春秋鼎盛,便是真有万一,以陛下圣恩宠渥,也必是极尽哀荣,这副杉板配公公身份地位,其实过於寒酸了。”按丁寿心思,刘瑾怎麽也该寻个金丝楠来。
“咱家只怕,临到终了,连这块杉板都是奢求。”刘瑾凝目寿材,神情萧索,似有无尽心事。
“公公何出此言,您老随侍春宫,简在帝心,朝政大事尽数托付,放眼朝中,谁人有此殊荣,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拂逆您老心意。”对老太监的杞人忧天,丁寿大不以为然。
“处在咱家的位置上,这仇人是少不得的,那些人嘴上不敢说些什麽,一个个心里怕是早恨不得将咱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刘瑾自失一笑,轻轻摇头。
“公公多虑,您手段虽烈,但都师出有名,那些官儿底子也不乾净,真有敢老虎嘴上拔毛的,蹦出来一个咱杀一个,出两个我杀他一双。”丁寿连办了几桩大案,对朝中文武的操性算是有个清楚认识。
“你能杀得多少?”
刘瑾诘问教丁寿一愣,诧异道:“能有几个?”
“你这段时日顺风顺水惯了,有些目中无人,但凡在宦海沉浮的,又有几个痴蠢之人,不过碍着你锦衣缇帅的身份,又事不关己,不肯轻易招惹罢了,”刘瑾两手虚张,比划道:“这大明天下就好比是一口大锅,文武百官都在这口锅中捞食,你有本事尽可多吃几碗,瞧哪个吃相不佳,也可以去掀了他的饭碗,只要没耽误其他人吃饭,那些人也不会寻你的麻烦,但若是釜底抽薪,让所有人都吃不得了,那可便是犯了众怒……”
刘瑾点点自己胸口,洒然一笑,“而咱家我,便是那个抽薪之人……”
顿了一顿,刘瑾转目丁寿,继续道:“咱家严刑峻法,兴革吏治,清丈田亩,查盘天下军民府库钱粮、各边年例银、都司卫所军器、两淮盐运司革支盐引,乃至夫运、柴炭等等,方方面面事无巨细,不知断了多少人的财路,赖着圣恩护佑,他们敢怒不敢言,可这股怨气积攒着,只等得着一个机会,便会如疯狗一般扑上来,将咱家撕个稀烂,呵呵,届时咱家恐连一具全屍都难保全……”
听刘瑾说得郑重,丁寿背脊间也不禁升起一股凉意,“公公既有隐忧,又何必……如此行险?”
“不得不为呀,”刘瑾露出一丝苦笑,“咱家何尝不想韬光养晦,求个两全,只是如今这大明朝厝火积薪之下,早已到了危机四伏的境地,由不得咱家独善其身。”
“先帝爷宽仁,在百官眼中是个励精庶务的有道明君,对屯田、盐法、马政等弊端也尝渐次修举,然清丈止於腹里,沿边屯田废弛尤甚,以至边地米价涌贵,以开中商课接济银两终岁不息,至使权豪势要勾连兜揽粮草,肆无忌惮,粗米以三七、四六掺和沙土进仓,贻患有司,坑害良民;边抚重臣及管库官吏屍位素餐,粮草一烧动辄十余万,布匹一缺则数万匹,粮米浥烂则上万石,非但不知自省,反年年奏讨所谓年例银,哼,例银经历各衙门手,再散及军士,剥削早已十之六七,户部所言除输银外别无长策,无非是其中利益纠葛,不想断了这生财妙法……”
“新皇即位,内库空虚,太仓无积,南北各省,盗贼纵横,缙绅勳贵照旧酣歌恒舞,恬嬉如故,兼并良田不知收敛,天下民怨沸腾,长此以往,事变之生,恐不可测……”
刘瑾攒眉道:“权贵豪强兜揽粮草,以次充好,欲解边储匮乏,首要抑制权豪,不使其再承揽粮草;再则严惩失职官吏,追赔逋欠;三则清丈屯田,查革隐漏,既使租税不失原额,又可宽减民力,纾解民间积愤,给咱家几年时间,当可使得大明上下鼎革,澄清忧患……”
“可这麽一来,公公岂不是将朝中文武勳戚尽数得罪个遍,纵是大计得以施展,这身後之名……”听了刘瑾政略,丁寿咋舌之余,更觉心惊肉跳。
“为人当重生前事,何计死後浮名,”刘瑾哈哈一笑,双手向斜上方一拱,肃然道:“咱家蒙万岁信重,授予重托,虽百死不能报偿万一,为陛下,咱家将来会有更多的仇人,哼哼,纵是与全天下为敌,咱家又有何惧!”
“公公辛苦!”丁寿由衷道。
“不苦,咱家乐在其中。”刘瑾负手傲笑,“能以天地江山为棋,不亦快哉!”
丁寿为刘瑾豪气所慑,讷讷不语。
刘瑾回首扫了丁寿一眼,见其一脸忧色,不禁失笑,“这是咱家自己要走的路,不需你来走,无须多烦心。”
“公公恁地小瞧人,”丁寿不知刘瑾是否试探自己,一挺胸膛道:“难不成我便没受万岁垂意恩荣,不该粉身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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