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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军戏须得二人表演,逗哏的叫“参军”,捧哏的叫“苍鹘”,多以参军戏弄苍鹘,逗得观众捧腹不已。李百结却是一人表演,不仅妆化两面衣分左右,还能在台上迅速换装,却以手势独白吸走观者的注意力;待察觉时,李百结已易衣妆,一场少则三四,最多曾换十余身,独个演出十数人,彼此叫骂斗嘴,绝不错认,号称“彩衣千面”,誉满京城。
李百结不止艺高,性情更是怪异,戏目讽刺时政,辛辣荒谬,人称“御史丑相公”。平生以三度系狱为傲,赖戏迷营救才得身免,当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达官贵人,故能与仇不坏为友。
胡彦之听了这滑稽老头的独角戏,怎么贱格怎么有趣,其他曲艺淡寡无味,渐渐失了兴致。李百结爱少年机灵百变,哪里刁就往哪里钻,不知不觉将更衣换面的绝艺,连同舞台上迷惑人眼的诸般关窍一股脑儿传授给他。
今日胡大爷恃此奇技入城,将朝阳门外诸人全挡在马防栅后,那丑面怪客若改由其他城门进入,必不能赶在胡彦之前头,这一下优劣逆转,胡大爷仍是赶在他前头。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走大门正路还得绕上一阵,才能到蚕娘院里。胡彦之辨明方位,索性翻过院墙,截弯取直,不料却扑了个空。小耿给蚕娘安排在宅里最僻的一角,此间树荫相连,罕有日照,整座小院连白日里都是乌阴的,分外凉爽。
七玄之中有许多避阳的武功,喜于日阴处,到了夜晚才出来活动。“耿夫人”符赤锦的三位师父即为其中佼佼,紫灵眼肌肤白腻温润,水灵水灵的,全然看不出年纪,举止便似少女一般,显是汲多了月华滋阴的好处。
胡彦之甩头驱散绮念,屋室一间间接着找去,边扬声喊着:“蚕娘前辈!蚕娘前辈!”始终无人应答。他将院里搜了个遍,连地窖暗门都掘将出来,揭开瞥了一眼,见其中摆着四具短小木棺,尺寸差不多就装抬帐的四名小老头儿。
隔邻一间以不透光的黑布紧紧封住的房间里,透出一把衰哑厉声:“走开!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却是随侍蚕娘的老妪余嫔。
胡彦之听她语气不善,未敢造次,将揭起一角的暗门放落,移回掩饰用的乌木角柜,微举双手退出房间,特意让她听见房门关起的叩撞声响,用以自清。
“姥姥,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特来求见蚕娘。”余光望穿中堂,瞥见那顶金碧辉煌的向日金乌帐搁在后进天井中,四面纱帘俱都卷起系住,内里空空如也,院里仅有的一丝阳光斜斜照在金帐顶端,映得灿华四迸,分外耀眼。
在尚阴的古老邪派当中,一派之主所传信物或独门武功,往往有专克阴邪的至阳之法在内,如集恶道代代相传的《役鬼令》神功与降魔青钢剑,即为一例。
宵明岛所来众人,除蚕娘之外,余人连白日里都须躲避日光,可见功体极阴。那顶金乌帐于黑夜中看来依旧璀璨,约莫也有类似役鬼令、降魔剑的功效在,故四穷童子、余嫔等在白天须远远避开,以免抵受不住。
胡彦之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没在日间与蚕娘见过面,每回相遇不是黑灯瞎火,便于不见天日的秘窟,有可能是桑木阴一脉的阴功所致,抑或迁就下属白日不便,索性于夜间行动。
如此想来,蚕娘重履东海查访仇人,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似乎也就合情合理了。她武功再高,终究止于一身,宵明岛在东海陆上的根基已被阴谋家连根拔除,平地新起,谈何容易?
胡彦之唯恐小耿那厢有变,急向蚕娘报讯,硬着头皮又问:“姥姥可知蚕娘前辈去了何处?在下有紧急之事,定要亲口禀报她老人家。”说着便要去推那蒙着黑布的房门。
“……走开!谁是你姥姥?”余嫔厉吼,不知是错觉否,胡彦之似听兽咆,不由退了一步,莫敢妄动。老妇安静片刻,再开口时平抑许多,只是口气依旧不善。“我主不在,行踪不知。你速离去,老身自会转达。”
胡彦之无奈,言简意赅地交代一遍,退出小院。
殷横野是三才五峰榜内,现在还多了个身负异能的丑面怪客,实力深不可测,牛鼻子师傅说过,三五等级的高人,只有三五之能可以应付,其他无论填上多少条人命,不过平白牺牲而已。若萧谏纸一着失算,殷老乌龟厚着脸皮动手,没有蚕娘助阵,己方只有完蛋二字,绝无侥幸。
饶是胡彦之应变机敏,此际亦不禁茫然无措。盘势就是这般一翻两瞪眼,没有棋就是没有棋,索遍枯肠,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来,说什么也没用。不行!便无天九么鸡至尊宝在手,拿铜锤也要怼死你!
胡大爷赌徒性格发作——他可是拜过人称“翻邪”的天下第一烂赌鬼丁鸡六为师,活着走出无命赌坊的——打定主意,无视沿途婢仆的侧目惊呼,掠向耿照的书斋。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什么兵营文书也罢,只消能调动兵马衙役的,搜出一枚算一枚;要是啥都找不着,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写它个几张,押上典卫官防,让全越浦的官爷兵爷们都到沉沙谷聚聚,大伙联络下感情,来个沙场秋点兵!
模仿笔迹老子可厉害了,胡大爷心中冷笑。你都不知道我拜过什么人做师傅!
他当然没打算牺牲旁人性命,换义弟全身而退。在沉沙谷制造全东海、乃至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乱,有可能令阴谋家临阵缩手,另挑黄道吉日杀人,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永无宁日。
小耿不在府里,那些个莺莺燕燕红颜知己无床可暖,各有去处,不怕在书斋里撞见。老胡不耐廊庑曲绕,直接翻进院里,“碰!”隔空震开门扇,赫见书桌后踞着一名异常娇小的丽人,银发曳地,泽光润滑如白狐尾,酸枣木制的太师椅被她慵懒婀娜的体态一衬,简直就像轿子,却不是马蚕娘是谁?
“前……前辈!”
救星乍现,胡彦之几欲流泪,不及开口,却见蚕娘玉牙般小巧莹白的手掌里,把玩着一枚乌沉沉的物事,连房门撞开的偌大动静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不知是太过入神,抑或浑不着意。
胡彦之认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平安符”。蛇曲般的小半截剑片来历成谜,他俩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各自忙去,耿照搁在桌顶上权充镇纸,为蚕娘所见。
一怔之间,蚕娘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姣细的蛾柳微微一蹙:“你知道这玩意哪儿来的?”
胡彦之几欲昏倒,心头直有万马腾过:都什么时候了别玩啦我的祖奶奶一会儿要死很多人哪,忙抢白道:“先别说这个,前辈——”蓦地气息一窒,整个人如浸深水,浑身动弹不得,难以言喻的重量仿佛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飞瀑下,压得他单膝微屈,抬头才见一双寒凛艳眸。
这是他头一回见蚕娘发怒。
那是极力压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长、十九娘,乃至“豺狗”遗老眼中曾见,仇恨经过漫长时光若未能淡去,就会压挤扭曲成这般模样,胡彦之很熟悉。
蚕娘的怒火不是冲他而来,然而“难以自抑”毋宁更加危险。
胡彦之不敢再嘻皮笑脸——事实上也做不到——扛着千钧般的袭身重压,咬牙艰难道:“聂……聂冥途……”
“聂冥途……好你个聂冥途!”细小的银发女郎目绽精光,撑桌立起,并未意识到此举加强了锁限内的压力,静水深流似的无形团块持续压沉,桌前的胡彦之终于单膝跪倒。“他人呢,在哪?”
“城……城尹……大牢……”
胡彦之以为再吸不到一丝气息,蓦地压力一空,蜂拥入肺的空气撞得胸肋隐隐作痛。青年撑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无处不疼;满桌纸张“哗啦拉”地扬起旋落,劲风刮过的锐利感还残留在肌肤上,桌顶的剑片已不知所踪,况乎蚕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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