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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徽殿中,太后倚着软榻,大感烦恼。如今朝中太缺少她自己的人了,钱惟演因被人攻击说是外戚不可用,于是她罢了钱惟演的枢密使之职,改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镇国军节度使留后,又兼了景灵宫使。钱惟演知道以自己的外戚身份,必会受人排挤,索性放弃枢密使之职,退入幕后。太后起用张耆为枢密使,兼侍中,接替了曹利用原来的位置。张耆是太后除了钱惟演之外最信任的人,当年太后被逐出襄王府,整整十年被先帝藏在张耆府中,此后太后辅佐先帝,一步步走过来,也是张耆一直辅佐有功,仅次于钱惟演。而朝臣们的排挤钱惟演,也令太后寒心,王曾鲁宗道张知白吕夷简这些太后重用之人,个个固然有才干,可是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位高自然也要权重。饶是太后久理政事,略差一点也要被他们压住了。排挤钱惟演,就是防着太后权力过大,调配太过容易。张耆不论才能学问,终究是略输钱惟演一筹。张耆本因丁忧而告假,此时也只得夺情起用。就这样,前几天还有人上书,说是官家已经年满十五,且又既然大婚,太后应在官家大婚之后还政撤帘。此奏折一上,正应着长宁节前燕王和曹利用合谋,欲请官家亲政夺权的事情上,太后大怒,立即将那叫范仲淹的小臣贬出京去。烦,所有的事情都叫她烦心,本来以为所有的烦心事在长宁节前都已经结束了,从此之后安享太平。可是长宁节之后,她莫名地多了许多烦乱。人生的每一个关口,都是一堆烦乱的事情在等着她,解决一件,又出来十件新的。王曾鲁宗道等大臣们的态度,也许例来如此,可是去掉曹利用这些刺儿头之后,忽然这些桀骜不驯的态度变得叫她难以忍受,一件件从前她肯忍耐的事情,现在也变得不愿意再姑息了。也许真是她已经忍耐得太久了,所以,她现在没耐心再退让了。她需要广布人手,让她可以发号施令,行动自如。太后想到这里,再也没有耐心继续倚着,她站了起来,走出殿外,在廊下来回走动着,盘算着。联姻是最快捷最有效可靠的办法之一。想到这里,她想起了刘美,那个默默在她身后支持了四十年的兄长,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已经撤手而去了。她又有些暗暗埋怨他的过于谨慎,竟然早早将自己一儿一女的亲事都安排给平民之家,如今只剩得一个才五岁的小从广,虽然与燕王郡主订下亲事,只是两个小孩子年纪都太小,这门亲事有名无实,一点牵制作用都没有。懊恼了一会儿,尚宫令如心捧着灵芝茶上来道:“太后,且用杯芝茶,定定心再想吧!”顺带问上一句:“太后今日看起来好似有些烦躁。”太后点了点头:“嗯,我在想,从广太小了,唉!”如心服侍太后也将近四十年了,从当年的紫萝小院一直追随至今,那年一起服侍的如月早已经嫁人生子,如今是刘美府的管家娘子了。太后也不薄待她,特地为了她前所未有地设了一个司宫令的称号,宫中原来的女官只到了尚宫为最高,唯有司宫令在尚官之上。作为太后的心腹,如心自然知道太后的意思,想了想笑道:“太后,广哥儿虽小,可他还有已经成人的兄姐啊!”太后没好气地说:“你这不是白说,从德和妤儿早结了亲事了。”如心陪笑道:“同胞的兄姐固然算,可是表亲的兄姐,也是兄姐啊!”太后眼睛一亮:“你是说——”转而笑道:“好,好,果然正是合适。”过了数日,太后下旨,赐婚燕王第三子赵允迪娶钱惟演之女钱姗。又过得数日,赐婚钱惟演长子钱暧娶太尉郭守璘之女,即新皇后郭氏之妹;赐婚钱惟演次子钱晦娶随国大长公主之女郴氏。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办完这三桩婚事,太后派人请了皇帝过来。“倘若官家要亲政,首先要做的事是什么?”仁宗料不到太后一开始,竟然是这句问话,不禁怔住了。回过神来,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道:“母后何出此言,儿臣万不敢当!”太后叹了口气,伸手拉起皇帝,叹道:“这是怎么了,咱们自己母子说说私底下的话,也这么生分起来。”仁宗站起来,依言坐在太后身边,心里仍有些惴惴不安,前些时候几个臣子们上书要求太后还政的事,他也听说了。初听到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急得差点要跑到太后面前去说明,他自己是从未曾想到过此。皇帝成年就要亲政,太后始终是代掌国政,这些事他自然知道,只是在他的心中,觉得此事甚为遥远,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会这么早摆到了自己面前。而几个大臣的上书,太后的大怒,更是忽然把他推到了太后的对立面上去。令他与太后的母子关系生了隔阂,这并非他的所愿。“母后,”仁宗小心翼翼地说:“天下国政,还不能离开母后,儿臣也还掌不了政事,那些上书的事情,儿臣事先并不知道,还请母后明察。”“我知道。”太后安慰地拍拍他的手:“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最了解,桢儿从小到大,就没有做过一件让母后烦心的事情。”仁宗松了口气,露出微笑:“母后,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都不必再提了。”太后轻轻摇了摇头:“怎么能不必再提呢,你总有一天要真正长大,母后也要老的。”她握住了仁宗的手:“桢儿,我知道你虽然不说,心里还是想的。”仁宗涨红了脸,只叫了一声:“母后——”太后抬手止住了他,含笑道:“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事。男孩子总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从此在人前有一番作为,自己能当家作主,建功立业,是与不是?”仁宗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太后含笑的脸,说:“是。”“这是好事,”太后的声音十分沉静,窗外那一池静静开着的莲花香气弥漫着整个水殿,酷暑之气到此也变为一片荫凉:“你有这个心,我自然要成全你。”太后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动着,忽然道:“本朝疆域多少,自何处起何处终?天下共分多少路,有多少州县,因何而得,因何而分?”仁宗怔住了,好半日才道:“如今天下共分十八路,府三十,州二百五十四,监六十三,县一千、一千……”他初听之下,本以为很容易,不料报到县的数目时,忽然间有些想不起来了,不禁脸一红道:“儿臣学业不足,惭愧万分。”太后含笑摆手,继续问道:“现如今天下户数多少,税赋多少?如今案件多少,囚犯多少?米何价、布何价、茶叶何价?天下十八路分布何在,有多少州县,出产何物,出产多少,州、府、军、监诸要员能知道多少?”仁宗怔住了,不知道太后为何此刻忽然考究起这些事情来,他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儿臣、儿臣去问问……”太后收了笑容,继续道:“这满朝的文臣大臣,以何得升迁,有何长处,有何短处?若你想撤掉其中任何一人,可有何名正言顺的办法?若是要把整个四品以上的官员全部撤掉,你能否拿出一批备用人员全部顶上,而不影响政事?”可怜仁宗才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被太后劈头这么几句,完全呆住了。太后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冷静:“你明日可以去问,去查,去备好了答案来回我。可是,天底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没有一成不变的答案。”她伸手推开窗户,指着窗外那一池莲花,声音如同冰棱一样脆而冷:“就像这一池莲花,你今天数清楚开了多少朵,可是明天呢,后天呢,花开了多少朵,就跟今天不一样了。”仁宗抬眼看去,见太后站在窗边,一阵微风吹来,吹着她的夏衣轻扬,窗边的绛绡帘轻扬,满池莲荷随风轻扬,唯有她是唯一峙立不动,任凭八方风起,仍凝重如山。仁宗忽然有些明白了:“那,儿臣要怎么样才能数得清这一池莲花呢?”太后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拉他同立窗边看着一池连花,听着太后的语声在身边一字字告诉他:“我数得清,不但今天数得清,而且明天、后天都数得清。因为我天天就这么看着一池莲花,我熟悉每一朵花盛开和凋谢的经过。我知道哪一枝已经是盛极而衰,哪一枝会马上凋落,哪一枝已经冒出嫩芽……甚至,哪一枝还藏在水底下。”太后抓住了仁宗的手,她的手冰凉而有力:“可是想要掌握着一切,你还得看到水底下哪里有潜流,哪里有暗礁,这一池春水,看似平静而繁花盛开,可是水底下的潜流随时会把人拖下去而灭顶,无所不在却不知道在何处的暗礁,也随时会叫人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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