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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大亮了。明诚让小张把车停在离方家两个路口的地方,自己往回走。结果家门却大开着,明诚看看手表,还不到六点呢,这也不是方步亭和谢培东出门的时间,木兰和孟韦更不可能了。“小李?小李?”明诚推了推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小李。“啊!三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小李跳了起来,“老爷和襄理都在等你呢。”明诚以为家里有了什么着急的事情,他从昨日中午就出门,也太久了一些,急忙跑进了宅子里,却见方步亭就穿着家常的睡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爸……”明诚话还没有问出口,方步亭就站了起来,有些急切地迎了上来,“可是遇见什么麻烦的事情了?脱不开身?没有意外吧?”“出什么事情了?”明诚拉着方步亭在沙发上坐下,给他端茶,摸到茶杯却发现是冰冷的,“爸,您别急,到底怎么了?”方步亭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明诚虽然脸色不算很好,可是看起来并没有大碍,“没什么,你一个晚上不回来,又是早早就出门了,有些担心你罢了。”明诚一愣,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谢培东从里屋也走了出来,“等了你一夜,想来你应该是办事的时候不方便给家里打电话。以前你就算出去,半夜也从后院翻回来,昨晚却一直不见你的人。”明诚倒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那点把戏居然没有瞒过方步亭,“爸,我……”“出去办事,总是要小心些。”方步亭拍着明诚的手,“回来就好了。不方便我问的,我也不问你。”一边又去吩咐谢培东,“你去准备点早饭吧。”“对不起,爸,我没事,我就是喝多了就在外面住了……”明诚越说越没有底气,方步亭一点儿怪他的意思都没有。“那就煮点清淡的解酒的东西。你虽年轻,还是要注意些,身体重要。”方步亭越理解,明诚越愧疚。“先上楼洗洗脸,”方步亭说道,“把孟韦也叫起来,几点了还睡懒觉,一天到晚也不知道有没有事情做。”“对不起……爸。”“说什么对不起,哪有什么对不起的。”方步亭拉着他上楼,“待会吃了早饭就休息吧,木兰今天要去学校报到,我让孟韦陪她去,不让她缠着你。”“嗯。”方孟韦在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被迫面对着一桌不属于自己的早饭。“你困就去再睡一会儿,”明诚对他说道,“木兰应该得九点之后才去报到。”“你吃你的。”程小云给明诚盛汤,“他在警察局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天气热,他懒得出外勤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什么时候成了全家嫌的了?”方孟韦愤愤地伸手拿了一块蛋糕啃,“小妈,你也偏心。”“我偏心木兰。”程小云不理他,对明诚继续说道,“你不用等,你父亲年纪大了,我怕他熬不住,劝他休息了。”“那为什么叫我起来?”方孟韦嚼着东西,口齿不清地抱怨。“木兰肯定要睡过头,到时候她急着出门你不管?还有你不去替她收拾一下要带的东西?别到时候车都快到学校了还得折回来。”程小云又递了一块蛋糕给他,“行了行了,快点吃,有的吃还那么多事。”方孟韦埋头苦吃。明诚慢慢地喝着汤,看着他,莫名地想起之前明楼和他说的话。明楼问他,在方家,看着方孟韦,这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会不会觉得难过。“为什么?”“那应该是你原本的样子——如果没有遭遇意外,你本来也该像他一样。”有什么好难过的,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几年的辛苦,如果可以换了双倍的家人和亲情,这个太划算了,明诚,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太划算了。因为有些东西,是无价之宝。木兰噔噔噔地从楼上跑下来,小狗一样地腻去他的怀里,方孟韦还在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吃东西,程小云慢条斯理地切着面包,谢培东在厨房看着粥的火候,方步亭从楼上走下来,笑着让木兰不要胡闹。真的太好了。61航校的校长不可思议地看着站在自己办公室里的方孟敖。他居然递上了一份探亲假的申请。方孟敖是去年年底到的航校,至今十个多月了,一次假期都没有休过,教官轮休的时候他也不休息。校长盖了个章,递回去给他,“一周假期够么?往返北平时间也挺长的吧。”他想想方孟敖家里的背景,“纸上的东西就算了,你愿意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方孟敖唰地一下抽回了申请塞进口袋里,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校长在后面啐了一口。方孟敖从来不屑于靠着家里的关系,然而他却不能不面对一个残忍的事实——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也没有完全脱得开家里背景的掌控。抗战那些年,他报名参加飞行大队,和飞虎队的那些美国人在一起。美国人不懂什么背景,也不懂中国人的人情,对方孟敖,一向也把他当个大头兵看。方孟敖靠着自己的拼命,入了陈纳德的眼,成了那一批国军飞行员里最早摸到飞机的人,驼峰航线里往返,过着不知道能不能返航的日子,却觉得无比的充实。他终于能够首先成为方孟敖,飞行员方孟敖,而不是方步亭的儿子。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惬意。惬意得,可以假装自己一点也不想家。红酒兑可乐,雪茄流水一样地抽着,每个月和孟韦通信,方孟韦罗嗦,通信一次写十几页,木兰在学校里把同学打哭了,他在三青团的训练班里总打不过某个傻子,等等之类的。有时候给张照片,方孟敖就把照片收起来压在床板下,一个月里,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倒背如流,直到下一个月的信来了。有一次他在返航的时候,进入了日军飞机的包围圈。他开的是运输机,弹药不足,几家轰炸机围着,跟着他的两架僚机很快就被击落了。他想突围,但是飞不远,看看飞行的位置,已经过了中国的国境线了。以前不觉得,这一刻猛地发现,原来死在异国他乡,还真是让人有点不爽。他终究没有死成,以前他觉得自己命硬,那一次他才发现,几架收到求救信号赶来的己方飞机,摆明了是要和日军同归于尽的架势保护他离开。他回去之后就直接砸了国军参谋长的办公室。三架飞机,飞行员全是最新一批补进来的国军飞行员,第一次独自开飞机就是去送死。参谋长稳坐不动,任凭方孟敖发疯,“你是国军里最优秀的飞行员,莫说是他们,就算是需要我去送死,我也不会犹豫的。”“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吗!”“方孟敖,你不要以为你跟着美国人的屁股后面转悠了几年,你就是美国人了。”参谋长冷笑,“人命和人命是不一样的。王牌飞行员,三队队长,方步亭的儿子,无论是哪一条,你都不能死。”最后那一句着实是他的逆鳞。别的人都能死,唯独他不能死吗!那一年他疯了一样的,似乎想证明些什么东西,不分白日黑夜地拼命,白日运输,夜里巡航,休假时候训练新的飞行员。陈纳德问他,你爱国家爱到这个地步?恨不得早点死了?难道在你们中国人的眼里活着就不能报效国家?只有死人是英雄?后来方孟韦给他来信,和他说,他原本想留在三青团里做教官,不过父亲安排他进了警察局,出出外勤,空袭的时候组织民众撤离,也没有什么事情,木兰上学放学功课出门玩都是他管着。方孟敖一辈子都在逃开自己明明很牵挂的家,自己的弟弟,却从来只听家里的安排。他想起小一些的时候,方孟韦还在上中学,翻着一本法国的杂志,他不会法语,找方步亭给他翻译。那日方孟敖因为要去参军的事情,和方步亭在书房里争得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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